中国的信仰和价值优势

作者:发布时间: 2024-11-09 16:48:092517 次浏览

中国成为人类文明一大类型之最大理由在于其根本信仰:敬天。与其相对的西方,则普遍崇拜神灵,其高级形态是一神教。

中国成为人类文明一大类型之最大理由在于其根本信仰:敬天。与其相对的西方,则普遍崇拜神灵,其高级形态是一神教。

早期人类各族群的信仰生活没有多大差异。以中国为例,按《国语·楚语下》的记载,在颛项、尧之前:"古者民神不杂。民之精爽不携贰者,而又能齐肃衷正,其智能上下比义,其圣能光远宣朗,其明能光照之,其聪能听彻之,如是则明神降之,在男曰现,在女曰巫。"

这恐怕是世界各地上古的普遍宗教形态,可谓之"巫教":一个族群崇拜特定的神灵,巫师负责降神,另外有宗、祝协助其降神。族群有事,巫师求于神灵,然后传达神意给人,人按神意行动。

巫教的出现,是人类组织演进的一大突破,人借助神灵的威严有效地维护秩序。在中国这块大地上,曾有多个考古学上的文化高度发达的巫教,尤其是北方燕辽地区的红山文化,以及2019年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的良渚文化。良渚文化遗址出土了数量庞大而十分精美的玉器,有特殊形制,有些还有符号、图案,当为巫师事神之器物。两地均有等级化明显的墓地,其中的高等级大墓陪葬品极为丰富,可见当地的经济颇为发达。这里的繁荣正是巫教秩序所带来的。

图片

秩序带来繁荣,繁荣又会造成失序。失序表现在内外两个维度:首先在各族群内部,随着经济发展,生产剩余增多,贫富分化趋于明显,人与神的关系也逐渐出现等级分化,人们的信仰功利化,族群成员之间的关系趋于紧张,甚至爆发冲突。其次在各族群之间,随着经济发展,人口增加,各族群寻求对外扩张,相互之间难免发生冲突。不同族群间也有贫富分化,诱发其相互掠夺。相互冲突的各族群必定驱使其神灵残害异族,在古希腊史诗中,神灵就积极参与各族群之间的厮杀。

排在"五帝"第二位的颛项,起而救治这一时代弊病,"颛项受之,乃命南正重司天以属神,命火正黎司地以属民,使复旧常,无相侵渎,是谓绝地天通"。人生活在地上,神灵居于天上,巫师作为中介,沟通神、人。"绝地天通"的含义是巫师不再能降神。此后,神只在天上,不再降临人间,不再对人间之事发号施令。由此,神的人格性降低,在人心中演化成为广大无外之"天",人们的崇敬对象偏离了具体的神,转向了众神所居之"天"。

当然,有些人对于这样的变化并不乐意,发动反扑,"其后,三苗复九黎之德"。待帝尧出,继承颛项的事业:"尧复育重、黎之后,不忘旧者,使复典之。"对这一点,《尚书》第一篇《尧典》有所记载:"乃命羲和,钦若昊天"。钦者,敬者;若者,顺也。"钦若昊天"意思是敬天、顺天。经由颛项的"绝地天通",帝尧最终稳固地确立了敬天。这是帝尧对中国文明做出的伟大贡献之一。孔子评价帝尧时即专门指出这一点:"唯天为大,唯尧则之。"

图片

《尧典》记载"钦若昊天",是在"克明俊德,以亲九族。九族既睦,平章百姓。百姓昭明,协和万邦",即帝尧在政治上聚合众多族群、邦国为统一的华夏之后,确立敬天的普遍信仰,与建立大规模国家的事业是同步进行的。这一点揭示了人类文明演进的共同趋势:人类要在更大规模的共同体中生活,就必须完成一次精神突破,从崇拜排他的地方性神灵,转向崇拜开放的普遍性神灵。

巫教所崇奉之神灵都是地方性神灵,其典型特征是排他,只保护本族之人,巫师甚至可以操纵其神灵伤害异族人。如此,神灵限制人心,让人无法接纳他人,这是不合人道的。人的生命天然要求舒展,进入更广阔的空间,与更多人交往;文明的创生和积累也有赖于规模,规模越大,文明越有可能创生和积累。

当人类发展到一定程度,必定会寻求精神突破。颛琐、尧由巫教至于敬天,即实现了这一精神突破,突破了地方性神灵的束缚,至于普遍的信仰。孔子已指出天的根本特征:"唯天为大。"天是至大无外的。至大无外的天,引领人突破了地方性神灵的束缚,接受、爱敬天下一切人。由敬天,中国人进入了普遍秩序。

图片

中国以西各文明则走了另一条精神突破之路:从多神崇拜,进而设定神谱,主要崇拜其中的大神,最决绝者则取消众神,崇拜唯一真神,由此形成一神教。一神教是广义西方文明的高级形态。

大约在尧、舜时代,原居住在乌拉尔山脉南部草原上的雅利安人西进、南下,先后征服波斯、印度等大片土地,而有波斯宗教、婆罗门教,它们均经历了泛神论、有限多神论和一神论倾向的演进。

两河流域、小亚细亚和北非诸文明相通,这表现在其信仰上。古埃及人在多神崇拜的基础上,逐渐提高名为"拉"的神灵的位置,向着唯一真神方向演化。后来其与其他神灵融合,比如新王国时期与阿蒙神融合为"阿蒙·拉"。法老阿肯那顿(前1379﹣前1362在位)尝试建立一神教,推崇太阳神"阿顿",禁止其他神灵崇拜。这一努力未能成功。

但在以色列,约在中国商代晚期,犹太人终于走向一神教,只是犹太人的选民观念妨碍其普遍性。一千多年后,两汉交替之际,耶稣创立了基督教。唐朝初期,伊斯兰教兴起于阿拉伯半岛。这两大一神教诞生之后,积极向外传教,覆盖了欧亚大陆中部、西部,进而传播到其他大陆,成为"世界性宗教"。

图片

两大一神教传播如此广泛,有其内在原因:唯一真神是普遍的。一神教之根本教义是神是唯一的。这个唯一真神打破了地方性神灵对人的精神约束,信众心灵得以打开,对外族人、陌生人敞开胸怀,不伤害之,甚至更进一步,爱之。

因此,一神教的出现是西方文明史上绝大的事件,与中国人树立敬天相当,两者都解决了各自文明演进过程中所面临之瓶颈:接纳陌生人,进入普遍秩序。敬天让本来分立的诸多邦国凝聚成为统一的华夏,崇拜唯一真神让西方人得以进入超出族群、城邦的超大规模共同体,两者因此成为世界主体文明。

但中、西也恰于此明显分叉,形成不同类型的文明,走上不同的发展道路。因为天与唯一真神的性质不同,中西文明之全部重要差别都可溯源于敬天或崇拜唯一真神之别。

巫教之神有人格,唯一真神循此进一步发展,其人格性最为完备,有意志,可以说话,乃以其言辞创造天地万物,并以其言辞对人颁布律法。就此而言,一神教是巫教的高级版本,西方文明虽经历了精神突破,却不彻底,依旧是神本主义的。神是主宰者,人是服从者。神是全知、全能、全善的,相形之下,人有内在根本缺陷,即有"原罪",人再努力,也无法克服之。人不能自行向善,只能等待神的拯救,而这种拯救只能在来世兑现。可见,神教抑制甚至取消了人的主体地位。崇拜神灵当然有助于塑造良好秩序,崇拜唯一真神可以塑造普遍秩序,但在此秩序中,人的生命力无以畅发,人缺乏自信,难以自主,而有较明显的依赖性。

图片

敬天却肯定了人的主体地位。孔子曾这样描述天:"天何言哉?四时行焉,百物生焉,天何言哉?"天不言,说明其无人格,也就不可能命令人。天是四时之运转,是万物之生生,概括言之,天是生生不已的万物之全体,人挺立于其中,没有什么东西在人之上,人完全可以自我做主。可见,敬天肯定了人的主体地位,此即"人本",人就是自己的根本。因此,中国人向来相信,从来没有什么救世主,永远只能靠我们自己。

自己也是靠得住的。《尧典》所说"克明俊德",克者,能也。在人之外,没有全善,因而,人生而有"俊德"。此俊德内在于人,人当然有能力自觉之,彰明、扩充之,这就是《大学》所说的"明明德"。人能够自行向善,人间之善全出于人的自觉、自主、自强、自立。这就是"人道",也即《中庸》所说的"天命之谓性,率性之谓道"。

至少从尧、舜时代起,中国人就以人为最高价值主体,相信人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善自己的处境,普遍致力于以自己的努力改善人生。2019年暑期最为火爆的动画电影《哪吒之魔童降世》之主题就是"我命由我不由天"。正是这种人本主义精神让中国文明具有顽强之生命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