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国文化之问题

作者:发布时间: 2025-03-23 08:55:221410 次浏览

今天要谈的是中国文化之问题。这个问题太大,时间上说,中国历史有四千多年;从空间方面讲,中国的面积这么大,人口这么多,复杂得很,那有人能把握得住?梁实秋先生有句幽默的话说:“人的头脑这么一点点,怎装得下这么大问题?”

今天要谈的是中国文化之问题。这个问题太大,时间上说,中国历史有四千多年;从空间方面讲,中国的面积这么大,人口这么多,复杂得很,那有人能把握得住?梁实秋先生有句幽默的话说:“人的头脑这么一点点,怎装得下这么大问题?” 一个比较方便的说法便是把这问题简单化,集中在一个焦点上来将问题展示出来,这方法不同于一般研究文化学的态度。一般研究文化学的是把文化作为专门学问来研究,即所谓文化形态学。比如,希腊是一个形态,印度、罗马、中国也各代表一个形态。研究各支文化在宗教、科学、艺术各方面开展出什么成就来。 我们不是从这个立场客观地说中国文化,我们是单就我们自己生息于其中,呼吸于其中,亲自感受到的文化而述说,如鱼游于水,水与鱼的生命息息相关,因而对于自己的文化有真切感。 文化就是各种生活方式的综集 首先,让我们这样规定一下。中华民族有这么多人口,里面有各种“行道”,所谓“七十二行,行行出状元”;每一个行道就是一种生活方式,文化就是各种生活方式的综集。这各种的方式之中,自觉的或不自觉的,后面总有一观念或原则指导这种生活方式。 中国社会以农民为基础,农民有农民的生活方式,一年十二个月二十四节里边,有其一定的规律作依循,工人有工人的生活方式、有他的道;商人、读书人也是如此。此所谓士农工商。 再说,所谓英雄豪杰,造大事的人,也有其一定的生活方式。我们把造大事的人集中在政治上讲,则政治有政治的道理,或为“政道”,或为“治道”。合乎这个道理,才像政治的生活,这个人才可说是政治家。在逼不得已时革命,革命也有革命的样子,才算是革命家,这些都是文化。说这里边有问题,是说我们自己生息,呼吸于其中的生活方式之综集在发展上出了岔子,发生了走向何种途径的问题。 要述说中国文化的问题,要看我们如何了解中华民族生活综集之文化活动的大动脉。这可以集中于政治方面来了解,因为这是文化动脉的焦点,社会上一切变动都是从这个焦点放射出去。 井田制的崩溃与君士民之“形式的客观化” 中国文化的发展,从三代到春秋战国,迄于秦汉大一统,局面是很清楚的。春秋时代的趋势是周文下之宗法封建国家之衰灭而进至军国时期。周初所封之各诸侯集团,其生命必然滋长而庞大。从现实生活及经济方面来说,各集团共同之直接亲密性,不能不因滋长庞大而转形。 所谓井田即是一种共同体之生活。贵族既是政治军事教化之领袖,同时亦是经济共同体之地主。在井田制下,方里而井,井九百亩,地主取得百亩为公田,其余则由农民各自耕种,而亦助耕公田,这是井田制之助法。这种共同体生活之亲密性,相依为命,甚为直接,但不是奴隶制。 自春秋宣公十五年开始“履亩而税”,即是象征共同体之逐渐破裂,从土地公有(共同体)转为私有。这是诸侯集团生命在滋长中所必趋的方向。而在政治上来说,共同体破裂,政治必渐转变其形态:庶民渐由共同体脱颖而出,逐渐客观化其自己,如此则贵族阶级之生命必起动荡,不能再保持其稳定之坚持性,也逐渐从政治上倒塌下来。政治之由共同之亲密性转形而为客观化之格局,乃历史精神之必然发展。 在此转形期,井田制之共同体渐趋于破裂,即是宗法社会所直接呈现之公卿大夫  士庶民直接地亲密地纠结于一起之共同体式之贵族政治渐趋于破裂。 在破裂中,庶民首先得到其形式的客观化而自成一单位(形式即:尚未得到其“真实的客观化”〔real objectification〕),过其独立的生活。在井田制度  下农民被束缚于共同体中而不得转动,现在履亩而税,土地成为私有,则农民各着落于其自己的土地,得有动转之自由,土地可买卖,亦可经商通有无,因而庶民的生活,自然地向生动活泼一路走。 庶民既得其形式的客观化,则君亦必得其形式的超然性,而亦自共同体之直接的、亲密的束缚中得解放,从宗法家族所直接透示的政治形式,渐转而为一间接的、自成一层的政治形式:郡县制度之逐渐推行,即是这个发展的象征。因为,郡县是政府所统辖的,贵族之分割性的采地转而为政治单位即郡县。政令发自中央,守令自亦不世袭,而军民亦可渐趋于分治,因而由食采而食禄。如是,君,以其形式的超然性,而得综揽大权,此即向君主专制一路走。 君与民两端,一方既得其形式的客观化,一方又得其形式的超然性(亦是一种形式的客观化),则公、卿、大夫在政治上的贵族性即必然被剥夺,亦必渐下落而为士为民,与士、民同属可变的。贵族既转动,成为可变者,于是士阶级即兴起而为一普遍的势力。君与民外,凡参与治权的都融纳于士流之内。而废公族,则必用士以辅助统治,且公族亲而逼,士则疏而以义合,为客观的。自此以后,士遂成为中国政治社会上最生动活泼之一流。君、民、士,在此转形期,各自共同体中得到他们的形式客观化(士之形式客观化是指其在政治中的地位言)。 现代的国家政治不能开出之因由 在走上此路中,其直接所显示者为一客观的政治格局之形成,而宗法家族之结构则退处于社会,弥漫于社会而为基层之组织,不复再直接纠结于政治。客观的政治格局之形式系于君、民、士之形式的客观化,所谓“形式的”,即尚未得到其“真实的客观化”(real objectification)之谓。 真实的客观化有赖于国家政治一面的“主体自由”之出现,但此方面之主体自由必通过自觉而有理想之向往为根据始可能出现,在这种自觉中,对于君之超然性与对于民之客观性,皆有一种合法的限制与保障;如是,法律始有其客观意义,而国家政治之形态得以形成。 然而此种自觉与理想之向往,在中国时期却成为落空者。在春秋时期,尚有尊王攘夷,维持周文之理想,此是春秋时多头表现周文而不为衰世之故,然在战国,则不能有任何共同理想之提出。 在西方,因阶级之对立,而以集团的方式互相争取,互相限制,故易有国家政治意义之主体自由之表现。然而在中国之春秋战国时期,这种集团方式亦不具备。表面看来,共同体破裂后,庶民得到动转的自由,本可以集团的方式向贵族阶级相争取、相限制;而贵族政治也好像真为阶级之对立。 但是,其实不然。庶民并未集团地争取权利,此即足以显示:在共同体中,阶级的分野与固定并未形成,因而公卿大夫亦未集团地形成一固定的阶级。农民也不是不自由的,《击壤歌》  云:“日出而作,日入而息,帝力何有于我哉?”此歌辞所代表的意识必来源甚古。若为奴隶,何可歌颂之有?是以共同体中既并非不自由,则在共同体破裂时,他们亦不是以阶级对立之背景,以集团方式来争取利益。共同体之破裂,只是由于集团生命之滋长与庞大,人口繁盛,社会活动较广泛、较频密,并非由于阶级对立,亦非由阶级对立之压迫中解放出来。 故本非不自由,今脱离共同体,其自由亦没有性质上的转变,仍保存他们的散立性,而原来的亲密性、直接性,则变为间接性与不相干性。这就是所谓“形式的客观化”。 在此种情形下,国家政治一面之“主体自由”不易出现,因而乘转形期本当形成的“客观的政治格局”,结果没有得到真实的客观之意义,君与民亦未得到真实的客观化,士在政治上之地位亦不能得到真实的客观化。 这是战国二百余年所应担负的历史任务,而毕竟没有尽到的责任。因不能有正面的理想,政治格局不能得到真实客观化,故战国时期的精神纯为一物量之精神,纯为倾一切物力以从事战争,是以竟成为衰世。 秦汉以后君士民在政治组织上的地位 战国时期,兵连祸结,只是尽一切物力发挥物量精神,不能接受任何理想。所以,在政治上儒墨都不能受到重视,最有影响力的是法家。法家顺时势而废井田,行郡县,铲除旧贵族,在现实的历史发展上,乃从贵族政治进到君主专制,虽然君主专制不是我们的理想,这到底是一个进步。所谓君主专制,是指发展到秦而完成的“君—士—民”三端所构成的政治型态。由秦汉到辛亥革命为止,二千多年都是维持着这个形态。 君在政权方面握有很大的力量。只是把他解脱出来是不成的,应有一个安排,而法家没作这个工作。没安排的结果是他高高在上,握有绝对的权力,成为一个“无限体”,这样一来便很麻烦。 君主有超然性本也不错,但既超然了总要对他有个回应,对他有所限制。现在则海阔天空,没有任何限制,生杀予夺都由他,这个制度便是这个样子维持了二千多年。 这不是儒家的理想制度,儒家自孔子开始就不喜欢这一套。孔、孟喜称尧、舜是以其禅让,不是家天下,后来宋明理学家也是如此,没有一个赞成。但是中国人的头脑却“至此而穷”,没有想出适当的解决办法。 儒家从没法子中行一个办法——君主既是无限体,就将他当作一个无限体来安排:无限体要法天(天也是无限体),要和天一样,天是“无为而治”,“无为而成化”,法天就是要“具天之德”,以这个观念来套他。儒家在中国政治上所尽的责任是这个责任。 这个办法,说有用也无甚作用,说它没用,也有点用。皇帝是个人,叫他法天怎么受得了呢?宋儒程伊川教宋哲宗,就是拿天的道理来教这小皇帝。司马光即看不过眼,以他为书生之迂见,不察人情,其实伊川自有他的见解,就是要以天下来压皇帝。 民又如何呢?二千多年来,民对政治没有作用,解脱出来后就摆在那里,在社会里流动,对政治组织无积极的参与,是所谓“日出而作,日入而息”的羲皇上人。上面的朝廷转来转去,他还是依旧纳税纳粮,最大的影响只是在战争时期,如此而已。 君是如此,民是如此,中间的士也很难处,士在政治系统里我叫它做“宰相系统”,相当现在的内阁,但是没有内阁的地位和权力,即没有宪法上的客观地位,因而,宰相系统只能帮闲而不能帮忙。大皇帝把天下打来,只能帮他治天下,下面没有人民来支持自己,因为人民都是羲皇上人,皇帝喜欢时可以用你,也可以不用,把你拿掉,完全无保障,亦无主动性,因此,宰相很难做、很难处。 君主专制之所以为专制,就是君、士、民三端皆不能有真实的客观化。 中国历史上不能解决的政治问题 王船山《读通鉴论》  把中国历史作一检察,得三个问题没法解决,一、朝代更替问题;二、皇位继承问题;三、宰相地位问题。第一个问题的解决,一是革命,二是篡夺,造成历史上一治一乱的循环性。第二个问题,通常依宗法制度解决,但多数在初得天下时出乱子。第三个问题上面已说过了。以王船山的智慧,在真切地感到亡国之痛后,痛切反省还是不能解决这三个问题。 中国历史上的皇朝,不管其统一维持多久,都是硬打来的统一,政治架子能维持较久,只表示创业的皇帝所建立的“铁甲壳”特别硬,不易打散。这种统一在黑格尔的了解叫“虚浮的统一”,皇帝这无限体在黑格尔说来是一大实体(grand substance)。 但是,根据没有通过理性来安排他自己,这大实体的自由也只是随意挥洒的自由,不是真正的自由,只是放纵恣肆。人民不能给他一个限制、一个回应。黑格尔认为中国的统一并不是一个重新组织起来成一真正统一(real unity),成为有机的统一体。 中国人没有自觉是个独立的个体,可以说是个天民,但没有达到是个公民的地步。公民有权利有义务,参与国家组织来保障权利,对国家也尽义务,必须成为义务的主体和权利的主体,才是一个现代的个人(individual)。而羲皇上人的自由也不是真正的自由,只解脱出来摆在那里, 故黑格尔说中国文化只停在儿童时期,这个批评不是我们所喜欢的,但其中的实情亦是我们所不能否认的。 从与西方接触到超现代化 以前各种生活方式综集起来是这个型态,和西方文化一接触,问题便显出来了,清末中国被帝国主义欺压,要求富国强兵。如果问题光是富国强兵,实在亦不很困难。十七、八世纪还是中国文化的天下,为西方所崇仰,中国不行不过是鸦片战争以后的事。随时弱下去,也可随时强起来。可是问题不单是富强,而是由需要富强而引起的文化发展之道路问题,在此便生起种种想法。 照前面所说的,问题很明显,就是面对铁甲壳的问题,君主专制的问题,如何兴发起人民鼓舞起人民使之成一真实的个体,不是所谓解放而实把人民重新桎梏。井田制后,人民早解放了,只是没有兴发。说“解放”,是弄差了焦点,因此,不是解放的问题,而是兴发的问题。 兴发人民使他们自觉到是一权利义务的主体,使政治格局成一真实客观化的格局,使国家成一真实的有机的统一,辛亥革命还是这个观念,这叫做近代化的问题。 近代化(modernization)的内容很清楚,就是三点:一、民族国家(national state);二、人权(human right);三、科学(science)。 中国以前不是国家单位,而是天下;中国的羲皇上人没有主体自由,没有在政治上取得人权的保障;中国也没有开出科学的精神。近代化的路向是清清楚楚的,不能跨过,也不能说近代化是资产阶级的,这是一个普遍而必然的真理,任何阶级皆不能违背它。 辛亥革命之后,就是一幕幕的不能近代化:袁世凯当皇帝,北洋军阀之乱七八糟。民国十三年以后的联俄容共,招惹魔崇,使社会上一般知识分子的意识误入歧途。近代化走不上路,颠来倒去,这几十年的历史都是“过渡”,不能得成“正果”,而到现在,主义所成的都是个由反动而激发出来的“负果”。 中国文化发展到现在,如瀑布下的深潭,不能流通。问题很明显,我们该走的路也很明显。走到如今的情形是个负果,说得好听是以毒攻毒成为颠倒,其背后是个大无明。中国人很聪明,但聪明也没有用,那一个能在无明中清醒,跳出这个大无明来重整乾坤,这个人就是政治家。 颠倒也可说是颠倒的历史的必然,问题就是要看能不能从无明中冒出来。说容易,只是一转念即可整个历史改变,但就其势已成,要想转也很困难。中国的命运如何,这要看我们每一个人自己的头脑是否能清醒。